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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喜冤家】【作者:不详】【全本】 - 【欢喜冤家】【作者:不详】【全本】

      来源:   发布时间:2022-03-02 04:10:41   浏览次数: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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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花二娘巧智认情郎

        第二回 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第三回 李月仙割救亲夫

        第四回 香菜根乔装奸命妇

        第五回 日宜园九月牡丹开

        第六回 伴花楼一时痴笑耍

        第七回 陈之美巧计骗多娇

        第八回 铁念三激怒诛淫妇

        第九回 乖二官骗落美人局

        第十回 许玄之赚重囚牢

        第十一回 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第十二回 汪监生贪财娶寡妇

        第十三回 两房妻暗双错认

        第十四回 一宵缘约赴两情人

        第十五回 马玉贞汲水遇情郎

        第十六回 费人龙避难逢豪恶

        第十七回 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第十八回 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第十九回 木知日真托妻寄子

        第二十回 杨玉京假恤孤怜寡

        第二十一回 朱公子贪淫中毒计

        第二十二回 黄焕之慕色受官刑

        第二十三回 梦花生媚引凤鸾交

        第二十四回 一枝梅空设鸳鸯计

        序

        喜谈天者,放志乎乾坤之表;作小说者,游心于风月之乡。庚辰春正遇闰,瑞雪连朝,慷当以慨,感有余情,遂起舞而言:“世俗俚词,偏入名贤之目;有怀倩笔,能舒幽怨之心。记载极博,讵是浮声。竹素游思,岂同捕影。演说二十四回以纪一年节序,名曰《欢喜冤家》。”

        有客问曰:“既以欢喜,又称冤家,何欤?”予笑而应之曰:“人情以一字适合,词组投机,谊成刎颈,盟结金兰。一日三秋,恨相见之晚;倏时九转,识爱恋之新。甚至契协情孚,形于寤寐。欢喜无量,复何说哉。一旦情溢意满,猜忌旋生。和蔼顿消,怨气突起。弃掷前情,酿成积愤。逞凶烈性,遇煽而狂焰如飙。蓄毒虺心,恣意而冤成若雾。使受者不堪,而报者更甚。况积憾一发,决若川流,汹涌而不能遏也。张陈凶终。萧朱隙末,岂非冤乎!非欢喜不成冤家,非冤家不成欢喜。居今溯昔,大抵皆然。其间嬉笑怒骂,离合悲欢,庄列所不备,屈宋所未传。使慧者读之,可资谈柄。愚者读之,可涤腐肠。稚者读之,可知世情。壮者读之,可知变态。致趣无穷,足驾唐人杂说;诙谐有窍,不让晋士清谈。使蕙风发向,入松壑而弥清。流水成响,泻盘石而转韵。圣人不除郑卫之风,太史亦采谣咏之奏。公之世人,唤醒大梦。”

        重九日,西湖渔隐题于山水邻

        第一回 花二娘巧智认情郎

        世事从来不自由,千般思爱一时仇。

        情人谁肯因情死,先结冤家后聚头。

        这四句诗,只为世人脱不得酒色财气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来。且说个只好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长在松江府华亭县,八团内川沙地方。他父亲名叫花遇春,年将半百,单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欢喜。

        长成六岁,上学攻书,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聪明,苦了先生,费尽许多力气,读了三年,书史一句不曾记得。不想到了十岁外,同了几个学生,朝夕顽耍。父亲虽严,那里曾怕;先生虽教,那里肯听。他父亲见他不像成器的了,想到这般顽子不能成器,倒不如歇了学,待他长成时,与他些本钱,做些生意也罢。因此送了先生些束修,竟不读书了。

        后来,一发拘束不定了。他母亲与丈夫商议道:“孩儿不肖,年已长成,终日闲游,不能转头。不若娶一房媳妇与他,或者拘留得住,那时劝他务些生业,也未可知。”遇春道:“我心正欲如此,事不宜迟。”实时就去寻了媒婆。

        那媒婆肚里都有单帐的,却说:“几家女子,曰某家某家可好幺?”遇春听了道:“这几家倒也都使得,但不知谁是姻缘,须当对神卜问,吉者便成。”别了媒婆,竟投卜肆。占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缘。余非吉兆。“也罢,用了徐家。”又见媒人,央他去说。原来此女,幼年父母俱亡,并无亲族,倒在姑娘家里养成。姑夫又死了。人嫌他无娘教训的女儿,故此十八岁尚未有人来定,恰好媒人去说。这徐氏姑娘又与他相隔不远,向来晓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知儿子近日如何。自古媒人口,无量斗。未免赞助些好话起来。那徐氏信了,实时出了八字。因此花家选日成亲少不得备成六礼,迎娶过门。请集诸亲,拜堂合卺。揭起方巾花扇,诸人俱新娘生得如何,但见:秋水盈盈两眼,春山淡淡双蛾。金莲小巧袜凌波,脸风弹得破。唇似樱桃红绽,鸟丝巧挽云螺。皆疑月殿坠嫦娥,只少天香玉兔。诸人一见,果然生得美貌,无不十分称好,一夜花烛酒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满月,整治酒席,这也不题。

        好笑这花林,娶了这般一个花枝般的浑家,尚兀自疏云懒雨,竟不合偏向乡里着脚。过了几时,仍向街坊上结交了一个不才肖的单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纪有三十岁了,专一好赌钱烂饮,诱人家儿子,哄他钱钞使用。这花林又着他哄骗了,回家将妻子的衣饰暗地偷去花费。不想他妻子,一日寻起衣饰,没了许多,明知丈夫偷去化费了,禀明了公婆。还存得几件衣物,送与婆婆藏了。公婆二人闻知,好生气恼。恨成一病,两口恹恹。俱上床了。好个媳妇,早晚殷勤服侍,并无怨心。央邻请医,服药调治,那里医得好。这花林犹如陌路一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饰,见没得与他,几次发起酒疯,把妻儿惊得半死。

        且说李二白见花林的物件没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寻一个书生,姓任名龙,年纪未上二十。他父亲在日,是个三考出身,后来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期父母亡过,止存老母、童仆在家。妻子虽定,尚未成亲,故此自己往城外攻书。曾与李二白在亲戚家中会酒,有一面之交。

        一日,途中不期相遇,叙了寒温,恰好又遇着花林,各叙名姓。李二白一把扯了两个,竟至酒楼上做一个薄薄东道:请着任龙,席上猜三道:五,甜言密语,十分着意。这任龙是个小官心性,一时间又上了他的钩子。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念着之乎者也了,终日思饮索食。这花林又是个好酒之徒,故终日亲近了这酒肉弟兄,竟不想着柴米夫妻。

        他父母一日重一日,那里医治得好,遇春一命呜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邻家,四处寻觅方得回来。未见哭了几声。三朝头七,这倒亏了任李二人相帮。入棺出殡,治丧料理。不料母亲病重,相继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才清净。余剩得些衣衫首饰,妻子又难收管,尽将去买酒吃食,使费起来。这番没了父母,竟在家中和哄了,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我们虽异姓骨肉,必要患难相扶。须结拜为弟兄,庶可齐心协力。我年纪痴长,叨做长史。花弟居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何?”二人同声道:“正该如此。”三个吃了些香灰酒,从此穿房入户,李二唤徐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与同胞兄弟一般儿亲热。这李二见花二娘生得美貌,十分爱慕。每席间将眼角传情,花二娘并不理帐他。丈夫虽然不在行,也看不得这村人上眼。任三官青年俊雅,举止风流,二娘十分有意,常将笑脸迎他。任三官虽然晓得,极慕二娘标致。只因花二气性太刚,倘有些风声反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买了一些酒肴,着妻子厨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厢吃酒。谈话中间,酒觉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来。”即便收了冷酒,竟至厨下取酒来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几杯酒,那脸儿如雪映红梅,坐在灶下炊火煮鱼。

        三官要取火暖酒,见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开些,待我来取一火儿。”花二娘心儿里有些带邪的了,听着这话,佯疑起来,带着笑骂道:“小油花甚幺说话,来讨我便宜幺?”任三官暗想道:“这话无心说的,倒想邪了。”便把二娘看一看,见他微微笑眼,脸带微红,一时间欲火起了。大着胆,带着笑,将身捱到凳上同坐。二娘把身子一让,被三官并坐了。任三便将双手去捧过脸来,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搂抱,吐过舌尖,亲了一下。任三道:“自从一见,想你到今。不料,你这般有趣的,怎生与你得一会,便死甘心。”二娘道:“何难,你既有心,可出去将二哥灌得大醉,你同李二同去,我打发开二哥睡了,你傍晚再来。遂你之心,可幺?”三官道:“多感美情。只要开门等我,万万不可失信。”二娘微笑点首。连忙把冷酒换了一壶热的,并煮鱼拿到外厢,一齐又吃。三官有心,将大碗酒把花二灌得东倒西歪。天色将晚,李二道:“三官去罢。”三官故意相帮收拾碗盏进内,与二娘又叮嘱一番,方出来与李二同去。

        二娘扶了花二上楼,与他脱衣睡倒。二娘重下楼,收拾已毕,出去掩上大门,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门道:“可轻走些。”扯了任三的手,走到内轩道:“你坐在此,待我上楼看他一看便来。”任三道:“何必又去。”一手搂住二娘推在凳上,两下云雨起来。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来标致,二来知趣,二娘十分得趣。怎见得:色胆如天,不顾隔墙有耳。欲心似火,那管隙户人窥。初似渴龙喷井,后如饿虎擒羊。啧啧有声,铁汉听时心也乱,吁吁微气,泥神看处也魂消。

        紧紧相偎难罢手,轻轻耳畔俏声高。

        花二娘从做亲已来,不知道这般有趣。任三见他知趣,放出气力,两个时辰方才罢手,未免收拾整衣。二娘道:“我不想此事这般有趣,今朝方尝得这般滋味。但愿常常聚首方好。只是可奈李二这厮,每每把眼调情,我不理他。不可将今番事泄漏些风声与他。那时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三官道:“蒙亲嫂不弃,感恩无地,我怎肯卖俏行奸,天地亦难容我。”二娘道:“但不知几时又得聚会?”任三道:“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二娘道:“今夜与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将深,不如且别,再图后会罢。”任三道:“既如此,再与你好一会儿去,”正待再整鸾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二人吃了一惊,忙回道:“我拿来了。”悄悄送着三官出去,拴好大门,送茶与花二吃了。花二道:“你怎幺还不来睡?”二娘回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

        闲话休题。次早花二又去寻着李二同觅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随口儿说:“昨晚有一表亲京中初回,今日老母着我去望他。想转得来时,天色必晚了。闻知今日海边,有一班妓女上台扮戏,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二哥,三官望亲,我与你去看戏如何?”李二道:“倘然没戏,空走这多路途何苦!”花二道:“我有一个旧亲住在海边,若无戏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李二听见说个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别了罢。”三人一哄而散。

        不说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说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银子,着一小厮唤名文助随了,卖办些酒食,拿到花家门首。这小厮认了花家门径,着他先去,不可说与奶奶知道。自己叩门而入,见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才被我哄到海边去了,一来往有三十余里路程,到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备得些酒果在此,且与你盘桓一日。”二娘道:“如此极好。”把门掩上。三官炊火,二娘当厨,不时间都已完备。二娘道:“我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倘你哥哥一时回家来,也未可知。若被遇见,如何是好?向日公婆后边建有卧室一间,终日关闭到今日,且是僻静清洁。我想起来,到那时饮酒欢会,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幺?”任三听说,欢喜之极,实时往后边。开门一看,里边床帐桌椅,件件端正,打扫得且是洁静。壁上有诗一首道:轩居容膝足盘桓,斗室其如地位宽。

        壶里有天通碧汉,世间无地隔尘寰。

        谁人得似陶元亮,我辈终惭管幼安。

        心境坦然无窒碍,座中只好着蒲团。

        看罢,即将酒肴果品摆下。两人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盏,欢容笑口,媚眼调情。自古道:“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调得火滚,搂坐一堆,就在床上取乐起来。这一番与昨晚不同,怎见得不同?只见: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星期月约,幸逢巫楚之缘。一个年少书生,久遭无妇之鳏,初遇佳人,好似投胶在漆,一个青春荡妇,向守有夫之寡,喜逢情种,浑如伴蜜于糖。也不尝欺香翠幌,也不管挣断罗裳。正是:雨将云兵起战场,花营锦阵布旗枪。

        手忙脚乱高低敌,舌剑唇刀吞吐忙。

        两人欢乐之极,满心足意而罢。整着残肴,欢饮一番。二娘道:“乐不可极。如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后会不难了。”三官道:“有理。只要你我同心,管取天长地久。”言罢作别,竟自出门去了。

        不移时,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早是有些主意,若迟一步,定然撞见了。”自此,任三官便不与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张着空儿便与二娘偷乐。若花二不时归家,他便躲入后房避了。故此两不撞见。只是李二又少了一个大老官,甚是没兴,常常撞到花家里来寻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门不掩上的,便撞入内轩,问道:“二哥可在家幺?”二娘在内道:“不在。”李二听了这娇滴滴之声音,淫心萌动。常有此心,奈花二碍眼,今听得不在家中,便走进里面道:“二娘见礼了。”二娘答礼道:“伯伯外边请坐。”李二笑道:“二娘,向时兄弟在家,我倒常在里边坐着。幸得今日兄弟不在,怎生到打发外边去坐!二娘,你这般一个标致人儿,怎生说出这般不知趣的话来?”二娘正着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当外坐,怎生倒胡说起来!”李二动了心火,大胆跑过去要搂,早被二娘一闪,倒往外边跑了出来,一张脸红涨了大怒。恰好花二撞回,看见二娘面有怒色,忙问道:“你为何着恼?”二娘尚未回答,李二听见说话,闯将出来。花二一见,满肚皮疑心起来。二娘走了进去,花二问道:“李二哥,为着甚事,二娘着恼?”李二道:“我因乏兴,寻你走走,来问二娘,二娘说你不在。我疑二娘哄我,故意假说。因此到里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着恼。”花二是个耳软的直人,竟不疑着甚的,也不去问妻子,便对李二道:“二哥,妇人家心性,不要责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罢。”两人又去了,直到二更时分方回。二娘见他酒醉的了,欲待要说起,恐他性子发作,连累自身,不是耍的。只得耐着不言。

        到次早,见花二不问起来,不敢开口。李二从此不十分敢来寻花二了。花二也常常不在家,倒便宜了任三官。日间不须说起,至于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便是花二回来,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寻起二娘作些勾当,故此二娘倒得与三官十分畅快。三官或在花家房里过夜,或接连三日五日不出门,与花二、李二竟自断绝了往来。李二心中好闷,想道:“花家妇人,不像个贞静的,少不得终有奸谋破绽,待我慢慢看着。若还有些破绽,定不饶他!”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后探听。

        恰好一日,远远望见任三走进花家而来,他连忙在对门裁缝店内看着。只见任三竟自推门进去了。有一个时辰,尚不见出来,李二连忙走到花家门首一望,不见些儿动静。把门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里。敢是留他吃酒,故此不出来了。”便把门敲上两下。只见二娘出来问道:“是那一个敲门?”李二道:“是我,来寻二哥讲话。”二娘答道:“不在家。”李二想道:“多分是妇人怪人,故意回的,不免说破他。”便道:“既二官不在家,三官怎幺在里面这半日还不出来?”二娘道:“你见鬼了,任三官多时不到我家来了,谁见来的?”李二道:“我亲眼见他来的,你还说不在!”二娘怒道:“这等你进来寻。”便出来把门开了。李二想道:“古怪,难道我真见了鬼不成?岂有此理!”便大着步往里进,四周一看,并无踪影。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便飞跑上楼去看。那有三官影儿,倒没趣了,飞走下楼阁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万奴才,骂得一个不祝不期花二归家,见二娘骂人,问道:“你在此骂谁?”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甚幺拈香!这狗才十分无礼,前番你不在家,他竟入内室调戏着我。我走了出来,恰好你回来,你亲眼见的。他今日又来戏我,我骂将起来,方才走去。这般恶兽,还要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时大怒起来,骂道:“这个人面首心强盗,我前番却被他瞒了,你怎幺不说!今日又这般可恶。杀这强盗,方消我恨。”竟上楼取了床头利刀,下楼赶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你妻子失身与他,方才可杀。自古捉奸见双,你竟把他杀了,官司怎肯干休!以后与他绝了交便罢了,何苦如此。”花二的耳朵绵软的,被妻子一说,甚觉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说:“便宜了他,幸喜我浑家不是这般人。若是不贞洁的,岂不被他玷辱,被人耻笑!”二娘背地里笑了一声,向厨下取了些酒菜道:“不用忙了,快来吃一杯儿去睡了罢。这样小人,容忍他些。”花二闷闷的吃了几杯,竟自上楼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菜,往后房来,与任三吃。将李二之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见,倒不好了。我不如在此过夜,到明日早早梳洗,坐在外边,只说寻二哥说话,与他同出门去,方可无碍。”二娘道:“这话倒甚是有理。只是此番去,你且慢些来。李二毕竟探听,倘有差池,怎生是好?”三官道:“我家有个小厮,名唤文助,认得你家的。我使他常来打听消息便了。”二娘道:“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请他吃几杯酒儿。着文助斟酒,待他识熟了面,然后着他送些小意思与我们。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来。”三官道:“此计必须如此方可。”两人同吃些酒儿,未免做些风月事情,方上楼去。

        次早三官起来,早已梳洗。先把大门开了,坐在外厢叫:“二哥在幺?”二娘在内假应一声,上楼说与丈夫,道:“任三叔寻你。想他许久不来,莫非李二央他来释非?切不可又去与那强盗来相交了。”花二连忙梳洗下楼,与任三施礼道:“三官为何一向少会?”三官道:“小弟因宗师发牌县考,一向学业荒疏,故此到馆中搬火,久失亲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来望兄。不知一向纳福幺?”花二说:“托庇贤弟,你会见李二幺?”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花二道:“不必说起这畜生。”将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说了一遍。三官假意怒道:“自古说得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这样心肠!既如此,我也不去望他了。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妇,他未免也来轻薄,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恼了,兄同小弟到家散闷如何?”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里,只见堂上有人说话。把眼一看,恰是一个说亲的媒人,与任三官配的亲,为女家催完亲事,等紧要过门。他母亲道:“又未择日,尚未催妆。须由我家料理停当,方可完姻,怎幺女家反这般催促?”花二、任三听了,一齐笑着见礼。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

        三人直饮到红日西斜,别了任家出门。花二与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问道:“媒翁先生,为何女家十分上紧,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花二道:“莫非是人家穷,催他做亲,好受些财礼使用幺?”媒人道:“他家姓张,乃是个三考出身,做了三任官。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来的,家约有数万金,那得会穷!”花二想了道:“奇了,这等毕竟为何?”媒人问道:“兄与任家官人相厚的幺?”花二道:“意气相投,情同骨肉。”媒人道:“这等,兄说的话,必定肯听的了,府上在何处?”花二道:“就在前面。”媒人道:“有事相议。必须到府上方可实言。”两人到了花家,分了宾主,二娘点茶吃了。花二又问起原由。媒人道:“见兄老诚,自然是口谨的,才与兄议。万万不可与外人知之。”花二道:“老丈见教,断不敢言。”媒人道:“任官人定的女子,年纪二十岁。闺中不谨,腹中有了利钱。他父亲往京中去了。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亲,要我及早催他过门,以免露丑。许我十两银子相谢。我方才见说不来,心中烦闷,想此也必须得花兄暗地赞助。若得早娶,愿将所谢之银均分。”花二心下暗暗想了道:“领教,领教。”媒人道:“千万言语谨密些。”花二道:“不须分付。”媒人道:“尚有未尽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几步,方可悉告。”花二同出门去了。

        二娘在门后,初然听了此人说任官人三个字。他便半步不移,细细听了前后说话,暗暗叹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远,信不诬矣。”他又想道:“丈夫倘去相劝,毕婚之后,无甚说话方好,倘三郎识出差池,叫此女如何做人?必然寻死,岂不可惜,若不劝丈夫管他,倘此女父亲回来,看出光景,将女儿断送性命,也未可知。也罢,且待他回来再作商议。”只因花二娘起了一点好心,他家香火六神后来救他一命,这是后话。

        且说花二归家,二娘道:“方才之说,我已尽知,你的意下如何?”花二道:“娘子,这件事不难,我劝三官将计就计,省事些娶了过门。我又有酒吃,又有五两银子。有何难哉?”二娘晓得他耳朵绵软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说得听也好,万一不听,你岂不坏了好朋友的面情?这五两银子,也有用了的日子,况未必有无。我想人生在世,当为人排难分忧。今任三妻子之忧,那任三忧愁一般,当拔刀相助,水火不避,才是丈夫所为。你若听,我倒有一计较在此。”花二道:“贤妻有何妙计,何不为我说之。”二娘道:“方才媒人所言,肚儿高将起来。想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光景。何不赎一服通经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花二道:“此计虽好,怎生样一个计较赎与他吃?”二娘道:“不难,明日将我抬到他家,扬言我是任家内亲,央告我来说话,他家自然不疑。毕竟他母亲出来接我,我悄俏将此言与他母亲一说,自然妥当。”花二道:“好便好,只是先要破费药金。”二娘道:“痴子!若是妥当,那十两银子都是你的。”花二听了,拍掌大笑:“好计,好计!”

        次日早起,打点了药金,竟往生药辅中赎了一服下药,又去唤了一乘轿子与二娘坐了,竟抬至张典膳家中。奶奶迎进,叙了寒温,吃罢了茶。奶奶问道:“尊姓?”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内房讲话。”奶奶引了进房坐定,二娘命众女使俱出外边,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说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红了又红,千恩万谢,感激无地。一面整酒,一面连忙热了好酒,到女儿房里。通知了此话,把药服了。一时间一阵肚疼,骨碌碌滚将下来,都是血块,后来落下一阵东西,在马桶内了。奶奶道:“谢天谢地,多感祖宗有幸,逢着花二娘这个救星。”欢欢喜喜安顿女儿睡了。连忙去房中见了二娘,谢了又谢。将酒就摆在房内,三杯五盏。二娘起身告辞,奶奶再三苦留不住,开箱取了一封银子,一对金钗,-双尺头、一枝金簪,送与二娘道:“些须孝敬,休嫌菲保地久天长,报恩有日,幸匆见怪!”二娘千恩万谢,上轿而归。

        天色已晚,花二见妻子归家,打发了轿夫,进内忙问事体如何。二娘把日间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将他送的物件,把与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满地滚跳,道:“我明日与任三官说知,还要他的酒吃。”二娘道:“你忘了,这是阴骘事情,所以去救他。若与三官说知,可不又害了那女子!”花二道:“正是。几乎错了,还是贤妻有些见识,紧紧记在心中,再不说了。”二娘以后与任三官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泄。

        话分两头,且说李二自从那日见了任三,又寻不着,又被他妻子骂了一场,心中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对邻一个周裁缝家门口坐下,那周裁缝道:“李官人,想是来寻花官人幺?”李二道:“正是。”周裁缝道:“今早出去了。”李二道:“师父,你曾见任三官,这一向到花家里来幺?”那周裁缝极口快的,便道:“他是不出门的主顾,怎幺倒来问我?”李二道:“我前日分明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进去了一番,又不见影,反受了一肚皮臭气,心内不甘。你若晓得这头路,我断不负你。”那周裁缝是个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这几时不管人间事,若是十年前生性,早早教他做出来了。”李二道:“周师父,你若肯帮我做事,我当奉酬白金五两。”周裁缝听见说许了五两银子,就欢喜起来,忙道:“若要如此,必须生个计较。此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与他丈夫说知,一齐捉奸,方免无事。”李二道:“可恨淫妇,必在丈夫面前骂言说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门,今虽欲通言,奈无由得计。”裁缝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间三言两语,激起性子了,自然妥当。他若不听你,你却教他问我,我自搬他一场是非,自然信了。”李二道:“你这几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裁缝道:“只有一个张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只坐在这里等着便了。”

        李二计议已定。次日怀些酒资,恰好撞着花二,倒身一揖。花二假意还礼,眼看别处。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听一面说,便见相离别。我有许多为你心腹话,不曾与你说罢了。”花二本待不理他,又听他说有心腹话,只得道:“有何话,快说来!”李二见他答话,连忙扯了竟上酒楼。将酒筛下一盏,送与花二。花二只得吃了,也回送李二一盏,道:“有话快说。”李二道:“且慢些,说将来,恐你酒也吃不下了。”花二一发疑心,只得又吃了几盏道:“大丈夫说话不明由,如钝剑伤人。说明了,倒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花二道:“罢,你既不道:我也不吃了,去罢。”李二道:“说来恐你不信,反嗔怪我。”花二道:“我不怪你。”李二道:“也罢,说与你知,怪不怪凭你便是。那任三,这几时你曾会他幺?”花二道:“数日前,他馆中回来,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李二默然。又说道:“哥,前日二娘骂我这日,任三到你家来,二娘把他藏在家里。被我知道:了,要进去搜捉。因此二娘急了,反骂将起来的。你是个大丈夫,不可被妇人骗了。”花二想了又想,我妻子好端正的,怎歪说起这般说话,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该直说了是。今据你此言,他两人一定有奸了。此事不是当耍的,可直直说来我听。”李二道:“说也没干。我亲眼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所以要搜。若是假说,天诛地灭。你若再不信,去问你邻居周裁缝便是。”花二说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时不见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过夜,被你知觉。恐你埋伏捉住,不好出门,反说来寻我,同我出门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杀了二人,方消我恨。”李二道:“且禁声。事倘不成,反为不美。还须定计,方可除之,”花二忙问何计较,李二道:“计较倒有,只是不可又被二娘识破,反受其害。”花二道:“不妨不妨,我自然谨密就是了。”李二道:“事不宜迟,你可今晚扬言,假说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一面去约任三到家里说话。不可等他来,你可先出门去。他若来见你不在家,自然又留过夜待我与你探听,如在时报你知道你却回家下手便了。”花二道:“是了,且别着,明日再会。”李二道:“万不可泄漏。”花二说:“不须分付了。”

        竟到门首,恰好裁缝在家,叫道:“周师父,有一句话出来问你。”那老周见了花林,便心照了,忙说:“有何见教?想是要我裁衣幺?”花二道:“你不可瞒我。我这件事,也料难瞒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见来幺?”老周道:“大官人,我老人家不管这等闲事,此乃阴骘之事。罪过,罪过。露水夫妻,乃前世定的,只要自己谨慎些儿就是了,何必问我。”花二听了这几句话,实在是了。道声请了,便回家,扯开了门,倒假意儿全无恼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可与我打点着,备些酒菜。”二娘道:“你去何干?”花二道:“去寻一个人讲话。”二娘暗暗欢喜不题。

        且说那李二说这场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问周裁缝。不免随步儿走到裁缝门首一问。”老周看见了李二,连忙走将出来,将花二问的情由叙了一遍道:“十分相信了。”又问李二道:“何计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只说出路,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说话。倘或走来见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钩了。那时,我与他探听,果然如此,去报老花。管取双双都做无头之鬼,方称我心也。”老周道:“前言不可失信。”李二道:“这些小事,不须分付。”竟去了。

        且说次日花二起来,对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扰了任三官,今日顺便安排些小菜儿,添着几味,请他来答席。我如今去约他,他若来迟,你就陪他吃了便是。”二娘满心欢喜道:“哪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买些对象,一面见了李二,约定今日看任三动静,先将那把利刀交与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见了任三,约他下午到家说话,不题。

        且说周裁缝被张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来不能延推,只得去做。须臾,奶奶出来道:“师父为何事不来,担搁到如今?”这老周叫声道:“奶奶,只因穷忙,误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对门邻舍花家,有天大一桩事,我要在家里看看的。被管家逼不过,只得走了来。”奶奶听他说出花家两字,问道:“莫非是那花林家里幺?”老周道:“正是,奶奶为何又晓得?”奶奶道:“他家与我有亲。今日他家有何大事,可对我说。”老周道:“既是令亲,不便说得。”奶奶道:“不妨,有话快说。”老周原是个口快的人,见逼得紧,料想毕竟难以隐瞒。便道:“莫怪了我,实对你说,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娆标致,与一个任三官相好,搭上了。”奶奶道:“那任三官在何方?是甚幺人?”老周道:“他父亲做任典史官是的。”奶奶着紧道:“他两个敢做出此事来了幺?”道:“走长久了,花林有一朋友,名叫李二,要去踏浑水,二娘不肯,后来被他撞破了。昨日,与花林说知,今日李二定计,假说花林往府城中去,反约任三来家,料然二娘留他过夜。今晚双双定做无头之鬼矣。”张家奶奶道:“你缘何晓得?”道:“李二与我极厚,他说与我,叫我相帮他动手,故此晓得。”

        那奶奶听了这番言语,三脚两步,竟入女儿房中,一五一十,尽情说了一遍。女儿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奶奶道:“且不可响,我亲去与二娘说知,救他一命,报他前日之恩。一面着家人骑马速到任家,说与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要害你性命。坐在家中,不出门,可保无事。”女儿道:“娘既自去,还用速些方好。”实时唤了女轿,飞也似抬到花家。轿夫叩门,二娘听见门响,只说是任三官到了,开门一看,恰是张奶奶,又惊又喜,忙忙施礼。称谢了一番道:“花官人在那里?”二娘道:“为府城里有事,出门去不多时。”奶奶想道:“此事是真的了。”

        二娘道:“奶奶里面请坐。”二人轩子里坐下。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说了一遍,惊得二娘面如土色,牙关打战,呆了一会,倒身拜谢:“此事若非奶奶来说,必遭毒手。”奶奶道:“一来答报前恩,二来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尽,就将请三官酒食摆将出来,请奶奶吃了几杯,辞别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出门。未及几步,只见张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了。附耳低言说了一回。三官大惊失色,沉吟一会,道:“知道了。”打发张家之人进了内吃饭。自家回身坐在书房里想:“我不去,谅二娘无害。不免写一封字,着文助拿了,只说有事不及领酒。花二见时,必不生疑心。”实时封好,文助拿了,竟至花家投下。二娘阻当道:“叫三爷切不可来。”按下不题。

        且说李二留花林在家饮酒,只等任三上钩。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曾。走到任家,问一个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爷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幺?”那管家便信口儿道:“去了。”李二见说,欢天喜地走回与花林道:“任三已到你家去了。”花林咬牙切齿道:“可恨,可恨!”李二劝着,大碗而吃道:“多吃些,好动手。”不觉天色将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去探听,或在你家楼上,或在后轩,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两碗,我去看了动静来回你。”

        且说二娘心下思量,没有汉子怕他怎的。只是可恨李二,他帮我丈夫害我性命,想他必然先来探听。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先将灯火点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门半掩着,自己坐在中门,暗地里专等李二来。

        不想李二把门一推,却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门探听。二娘认定果是李二,便叫道:“三郎这边来。”把李二一把搂定,便去扯他裤子。李二一时浑了,欲火难禁,想道:“日常要与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认做任三,快活一番再说。”两个在轩子内弄将起来,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复花林,说任三不来,且再理会。留下此妇,再图久远。”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势,李二十分得趣。

        且说花林等得不奈烦了,想道:“为何不见来?想是撞着任贼,厮闹起来。倘被此贼走了去,怎生气得他过!”提刀在手,一口气走至门首。见门开的,竟往里走。二娘一心儿听着,听得脚步响,知是花林来了,便大叫:“四邻人等,有人见我丈夫不在家,在此强奸我。快快走来捉他。”李二听见要走,被二娘紧紧拘定,那里动得。花林为人极莽,上前摸着奸夫,一把头发抽住,不由分说,一刀便砍,头已下地。花二又来捉二娘,被二娘早取门拴在手,花二不题防,被二娘将刀扑地一打,那刀早已堕地,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那里去了。花二道:“淫妇,休得撒野。我闻知任贼向来与你通好,今日特来杀汝。今奸夫现死,你何敢无礼!”上前来捉,被二娘将拴照手一下,叫声呵唷,疼死我也,道:“了不得,决不干休。”二娘骂道:“痴蠢东西,世上只有和奸杀妻子。我在此叫喊,你为丈夫的,帮我拿他方是道理。怎幺杀了强奸的人,又要杀我。世有此理幺!”花林骂道:“休得油嘴。李二说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今日知我来杀,你故此反叫强奸,思留生命。休想饶你。”二娘道:“怪不了你要寻事,我怎得知。任三叔是个读书人,那有此心。”花林道:“还要油嘴,一个任贼,现杀死在地,还这般可恶。”二娘道:“蠢东西,方才李二进门。他道:”二娘,向来慕你姿容,相求几次,今日从我,救你一死;若不相从,你命休矣。“说罢,把我牵倒在此。我坚执不从,被他就强奸了。叫得口干。那得人来救我!你杀的是李二,怎说是任三!”花林走到尸旁,取灯相照。把头提起,仔细一看,吃了一惊。竟连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几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计。方才狠留住我。他自先来行奸。他想我决未来,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且问你,任三今日几时去的?”二娘道:“他不曾来。你出门不多时,着一小厮,拿一封字儿道:寄与你看。”即将这封字,递与花林。花林洗静了手,灯下拆开一看,上写着:荷蒙宠召,本当拜领。闻兄往府公干,恐误尊驾,心领盛情,容后面谢。不荆弟任三顿首花二看罢道:“原来不至我家,李二又与我说来了,一发情弊显然了,杀得好!险些儿误了你一条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为奸,撒手不为奸,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好没来头,为何杀得我!只是这死尸,看你如何发放!”花林想了一会道:“拿一条口袋,将来袋起。驮去丢在李二家中。况他并无甚人往来,那里知道是我家杀的。只要瞒得外边邻舍方好。”二娘道:“今日周裁缝闭着门,间壁王阿爹往女儿家去了。这边张家,下乡差使,阿妈也不在家。我方才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好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装了送去。”先将地洒上清水,洗得洁洁静静,相帮花林背上了肩,一气走,竟到李二门首,把门推开,将尸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内。

        到家,只见二娘倚门相候。花二道:“为何站在此间?”二娘道:“里面坐着,有些怕人。”花二道:“不妨,怕他做甚。”取火来打了一个醋炭,整起酒来对吃,上床倒取乐一番。

        二娘从此收了心。与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独自无人。不若接来,家下相伴着我。免得你心猜疑。”花二道:“有理。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闲了。将前日张家送的对象,变换作了本钱,做了生意过活。”二娘喜道:“这般才是。”任三官也收了心。竟择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顺,再不想去到花家闲走了,不必提起。

        且说那口快的老周在张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时已将黄昏。往李二门首经过,想道:“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当之时,取他的五两头。”不免推推门看,见门是开的。原来已回家了。一头叫,一头往内走。绊着尸首,跌在尸上,把手摸着是人,怎生睡在地上?又湿渌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来取便了。扒得起来,身上跌烂湿。把门带上了,一步步走回来。将锁匙开了,进门也无灯火,竟自上床睡了。

        且说次日,那李二邻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还未开门。”信手一推,见身首异处,大吃一惊,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杀死在此。”不时间,哄动了许多人。地方总甲看道:“莫忙,现有血迹在此,大家都走不开。一步步挨寻将去,看在何处地方,必有分晓。”众人一齐跟寻血路,直走到周裁缝门首便没了。看他门是闭的,众人乱敲乱打。惊得老周跳起床来,披了衣服,下床开门一看,众人见他满衣是血,都一声喊道:“是了,是了!”登时推的推,扭的扭,竟到华亭县禀了太爷。那知县未免三推六问。那老人家又那里受得刑起,死去还魂押入牢中,做着一桩疑狱。一面着地方里甲,即同收尸回报。后来周裁缝死在牢中,拖出去丢在万人坑内,未免猪拖狗扯。只因舌尖口快,又贪着五两银子,竟要害人性命,合受此报。花二娘命该刀下身亡,只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这点好心,故使奶奶答救了这条性命。正是:心好只好,心恶只恶。仔细看来,上天不错。

        总评:

        自古多才之女,偏多淫纵之风。愚昧之夫,乃至妻纲乖戾,机事不密,害即随之。身殒沟中者,易言是非也。交臂相逢,便成鱼水。香偷玉窃者,两心相照也。生来不是风流骨,也希蝶浪。李二之学步邯郸,只因财帛点动人心。亦冀狼贪,周裁缝之妄登垄断。花二娘出奇制胜,智者不及,盖救人者还自救。李二自冒险危身,愚者不为。杀人者还自杀,天网恢恢,报应不爽。致于花林改行生理,徐氏打迭邪淫,任三断绝恩爱急流勇退,若三人者,从情痴内得已觉之灵机,于苦海中识回头之彼岸。较之今日蝇趋蚁附,恋恋于势利之场者,大相远矣。

        第二回 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英雄赳赳冠时髦,三十年前学六韬。

        铜柱津头怀马援,玉门关外老班超。

        金貂闪烁簪缨贵,竹帛光荣汗马劳。

        圣代只今多雨露,圆花新赐锦宫袍。

        这八句诗,单说万历三十年间,叛贼杨应龙作反。可怜遇贼人家无不受害,致使人离财散,家室一空。拿着精壮男子,抵冲头阵,少年艳冶妇女,掳在帐中,恣意取乐。也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极,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那时各路发兵征剿,杨应龙难敌,一时自刎而亡,余众杀的杀、走的走,尽皆散了。这各路军兵不免回归。那本处乡绅,现任官府,治酒请着各路将军,感他保守有功,有诗为证:北垣新阁拜龙骧,独立营门剑有光。

        雕拔夜云知御苑,马随青帝踏花香。

        诸番悉静三边戍,六国平来两鬓霜。

        归去朝端如有问,肯令王翦在频阳。这些兵士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正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哪一个身边,没有几十两银子带回?恨不能插翅儿飞到家里。其中也有阵亡的,也有搠伤带病的。其时浙江省内有一兵士,姓吴名胜,字千里,乃金华府义乌县人。年纪方交二十岁,气力颇有十分,当时别了父母,随了主师出征。得胜还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粮坐粮、犒赏衣甲等银也有数十两,他心中想道:“且喜积下许多银子,归家完婚,使费一应足了。”又想道:“战场上阵亡许多伙伴,身边俱有金银,不若待我探取归家,慢慢受用。正是见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将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竟往沙场尽力搜寻。竟得了千余之数。连忙置办一付罗担,将金银满装,独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盘诘征士,腰牌照验,谁敢留难。每日,晓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县地方。

        天色已晚,并无客店,心下着忙。虽然身上有些气力,路中恐有强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计,将这担银子拖到一个深草丛中藏了,插标为记,空身向前,寻觅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见些儿灯火。上前一看,是个人家。

        吴胜见了,即便叩门。只见里边拿了灯火问道:“是谁叩门?”开门出来,吴胜一见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也便道:“长者见礼了。”那主人慌忙放下灯,回礼道:“不敢。”请进了门道:“黄昏到来,有何见谕?”吴胜道:“不该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禀。”

        主人拴上大门,取了灯引至堂上,分宾主坐定。吴胜说:“在下是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姓吴名胜,贱号千里。只因杨应龙作乱,有力投军,随师征剿。幸喜平贼还家,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没处相寻客店。若是长者近处有歇宿人家,烦为指引。若是没有,大胆借宿一宵,自当奉谢。请问长者高姓尊名?”陈栋见他身虽武士,口却能文,答道:“不佞姓陈名栋,本地人氏。此地宿店尽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寻,不嫌草榻,权宿一宵。只是不知大驾至,有失款待。”实时分付家下,快备现成酒饭。吴胜感激不尽,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价借一位。在下有些对象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暂置一处。今观长者高谊,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记念。”陈栋道:“何不早说。”连忙叫小二快来。小二应了一声立在堂前。陈栋道:“快拿了火把,同这位长官往前面村落,一担对象,可代他挑了来。”

        小二实时点着火炬,随了吴胜。竟至彼处认标,挑着回来,一路儿担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宝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银幺?”吴胜道:“也有些儿在内,待挑至府上,自然谢你。”小二想道:“多分是个强人无疑,不然为何有如此重的金银。”道:“客官,你作何生意趁这许多财物?”吴胜道:“我身充行伍积攒下的。”小二道:“家有何亲戚?”吴胜说:“父母在堂,妻小未婚。”

        不觉闲话之间,已到陈宅,叩门挑进放下。陈栋置酒于西首小房,接了吴胜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边,说到:“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个强盗!”陈栋惊问道:“怎见得?”小二道:“方才一担,都是金银,挑得我两肩肿痛。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来,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结果了他,取了他许多财宝,倒是干净。”陈栋道:“人来投住,怎幺起得此心。”小二道:“不可没了主意,后来懊悔迟了。况且他是杀人放火来的,我们处置他,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何罪过?”这是:我本无心求宝贵,那知富贵逼人来。

        陈栋初时一个好人,被小二说了一番,也没主意,“据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现有一把利刀。只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断送,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便了。”陈栋道:“阿弥陀佛,随你罢。”

        重至小房陪着坐了,吴胜道:“方才见尊价与长者言久,莫非内客为在下搅扰见怪幺?”陈栋道:“吴先生见差了!小使与老夫说,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要去杀鸡宰鹅。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诚来请便了。所以言语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见疑!”吴胜感激不荆那小二烫了热酒,只顾劝饮,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吴胜辛苦多时的人了,那里支撑得住,不觉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须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几推,全然不动。小二把酒筛上几碗,流水而吃,去担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灯后,又吃个长流水。酒已醉,胆已大。去把吴胜一推,动也不动,连忙解开他身上衣服,把绳捆定。陈栋躲入屏后。小二持刀在手,照着心窝,着实一刺,进内五寸。那吴胜在床上一跳,滚下床来乱跌,被小二尽力按着,看看气绝,手足冰冷。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陈栋道:“阿弥陀佛,便饶也罢。”小二笑道:“分上讲迟了。”

        去拿一把锄头,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尸骸,是罪过的。”陈栋拿了灯笼,小二驮了尸首,走到对面盘山脚下。掘了一个土坑,把一条草席,裹了尸首,放在坑里,把土填平了。

        归家取出担来,俱是布袱的银子,约有二千余两,陈栋夫妻一时间富贵起来。自想今日之事,多亏小二,况且年过半百,并无男女,就把小二认做亲儿,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妇。家下收租囤米,放债买田,不须三个年头,家私已积半万。乡民称他为员外,称妻子为夫人,他一门大小,好不快活。真个牛马成群,僮仆作队。

        一日,员外乘马往东庄取债。适逢农事正殷,静尔观之,有词证曰:东郊农事已兴,北郭春人恒聚。荒村破屋,无不动其犁锄。沐雨栉风,亦相从于耒耜。陌上堪驱秧马,路旁逢驾粪车。摊饭庄丁,投足便眠野草;馈浆田妇,满头尽插山花。桔槔月下相闻,袯襫雨中共语。往来里巷,少有闲人。嬉笑沟涂,皆非生客。土鼓喧迎岁序,瓦盘数长儿孙。一人耕,九人食,乐且无饥,五母鸡,二母彘,老不失肉,贵金不如贵粟,骑马争如骑牛。又如未盘杜酒,同井相遗。野曲山歌,邻墟互答。家籍上农之户,子举力田之科。如京如坻,纳稼以供王税,不蝗不旱,洗腆以奉亲颜。验工力之怠勤,较收成之丰勤。作为春酒,介眉寿千万年,劳彼岁工,诵豳风于七月。付藏风雅,俗是陶唐。难更四序忙闲,岂识一生悲戚。笑他服贾终年只拥风波,何似躬耕,每饭不离妻子。岂不为田家乐乎?

        员外观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户十两租息,吃了午饭,骑马而回。

        往一溪边行过,那马见了溪水,住了双蹄,吃个不祝员外骑在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马带在岸边下了马,将他挂在近水柳树上,凭他自吃。自己走到前边一个人家,恰好有条板凳放在门外。员外见了,把扇儿扇上一番,去了浮尘倒身坐下。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小娃子,有三岁上下光景,见了员外,笑嬉嬉走到身边,倒在怀里。看了员外,叫道:“爹呀,爹呀。”只顾叫。员外大喜道:“怪哉,看这小小人家,倒生得这个乖儿子。”连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枣子,竟把与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开。员外摸看他头儿叫道:“乖儿,大来是有福的。”

        正在那里闲话。原来这娃子父亲唤作何立,在乡间磨豆腐卖的。恰好溪中淘豆回来,看见陈栋坐在他门首,叫道:“员外何事?贵人踏贱地,难得,难得!”员外道:“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说:“是小犬。”员外道:“好乖!几岁了,曾出过痘子幺?”何立道:“三岁了,上年冬底,出过花儿了。因此母亲半月前,生得一个兄弟还睡在床里,没人管他,自家要耍儿。”员外道:“这等断乳的了。我今日且回,另日来与你讲话。”说罢,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着了,大哭起来,那里肯放。陈栋双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与你有缘分的。”娃子一把搂定员外脖子,便不哭了。陈栋道:“何兄,你看娃子这般苦楚,我若去后,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过继与我为子幺?”何立欢喜道:“只是没福,受员外家当,我怎生不肯!”员外道:“你虽然肯了,恐他母娘难舍。”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凶,得员外收留,万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员外道:“你进去问一声,看是如何。”何立进内与妻子说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实是难舍,听得丈夫说他有万金家事,并无亲生儿女,日后都是我们的,方才允诺。何立出来道:“员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体好了,上门拜谢。”员外欢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乃东庄取的十两银子,送与何立道:“偶有白金十两,送与令正卖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着人奉请你二位到舍,另有厚赠。”将娃子递与何立道:“抱回进去,别了母亲。”那娃子一把搂住脖子,那里肯放。何立道:“员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见之日的。”一面去与员外解了马,牵到门首。员外抱着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马,道声请了,那马飞跨去了。

        顷刻之间,到了家下,抱着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来,惊问道:“哪里来这个清秀娃子?”员外从头说了一回,一家儿道:“大分的生有缘法,故此一见,便难舍了。”这娃子到了陈家,再也不哭,只在地下嘻笑。

        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员外知何娘子已好,着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带了亲生小儿子到家。请了诸亲各眷,东舍西邻,整治酒席,请着多人,把儿子抱出堂前,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各人见了,道:清秀佳儿,无不称赏。内中一长者道:“有这般一个儿子,难道中不得个状元!就取名陈三元罢。”大家齐声叫好,一齐上席饮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不题。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气,好炎热。只见:炎天若甑,赤地如烧。比邻有竹,寻常竟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既而凉生殿角,银甲弹乎琵琶;雨过池塘,绣衣挂子萝薜。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盘,浮甘瓜于玉井。华筵高敞,贫家半载之粮。绿树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峨冠而阿从,抑属何情。又如碎日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折莲易伴人情。一顿事休,一酣情足。

        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陀,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扇摇白羽,歇用碧筒。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见闲人,惮闻俗事。众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蜓。昼望青山而坐,夜乘篮舆而归。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正是农夫心里如汤滚,公子王孙把扇遥果然好热!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独自一个,不觉大酣起来。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听了酣声,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手在上边蒲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只说是蚊虫之类来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进肚腹,叫声:“阿哟,不好了”,乱滚下床来,惊得三元哭将起来。

        一家人方才听见,一齐走来。只见员外跌在地下,气已将绝,肝脐中流出血来。大家看时,见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肠已断了。安人哭将起来,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齐放声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着他死也不饶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拿一把小刀,望员外肚上一刺,把我惊将醒来,恰是一梦。”小二听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报,不必哭了。”实时置了棺木,一应丧仪,俱照乡绅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诵经,出殡埋葬。

        三年服满,三元已长成七岁了。送上学堂攻书。几年之间,把四书五经俱读完了。到了十五岁,诸子百家,通鉴性理,烂熟如流,文章下笔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在空地上轮枪舞棒,与人较力。他又生得长成,梳了发,戴了巾,与同学往来,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说话,出口便俗,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怀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这三元在个书馆中,那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骂:“小畜生,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穷得一贫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这家私是那里来的!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银子,挣起的家私。若再无礼,我把你小畜生,照当时十五年前,断送了吴胜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盘山脚下,凑作一对。看你这家私,分得我的幺!”小二妻子道:“甚幺说话!小叔是个好人,你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来醒酒!岂不闻: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速忙说与父母。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便细细的记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馆中,教他至无人密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三元沉吟许久,对父亲道:“此话只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计,竟至安人房中问安,就悄悄儿的说:“孩儿夜来得一梦,甚是古怪。梦见一人口称吴胜,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未曾托生。要孩儿与他诵经超拨。他又说,若不依我,祸及全家。此事不知有无,何不为儿细说。”那安人听了这番说话,道:“儿,句句真的。”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道:“原不是员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

        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怀,孩儿自有主意。”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悔时迟矣。况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是一桩快事。除是经官,方可除此凶恶。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使我生得个法儿,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无对证,谁做原告?”又沉吟一会,便笑将起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便提起笔来写道: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在生身为兵士,于万历年间,随征杨应龙,得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余两,顿起凶心,将酒灌醉,夜深持刀杀死,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枯骨难归故土,父母妻儿,倚门号泣。共愤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恳乞天台,严差拘恶,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鞠。探尸有无,人人堪证,除剪凶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恩。上告。

        一时间写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罢!这样恶人留他在家,养虎害身了。只是无人去告,怎幺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县前,见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钱粮的差人,此人也姓陈,一个字也不识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陈牌,有一纸催粮呈子,劳你一递。容谢!”差人道:“小相公,谢倒不必。若准了,就与在下效劳便是。”三元道:“这般一发妙了。”恰好投文牌出来,差人投在里面去了。三元竟回书房读书。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此状鬼使神差,该县火速行牌。

        去拘凶身小二,同邻验取尸海

        限定午时听音,差人不许延捱。

        若是徇情卖放,办了棺木进来。

        那刑房见了,即研香墨,忙展钧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写了年月,当堂签了交付差人。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接了牌,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见一个人立在门外,差人道:“请问一声,贵村有个姓陈的幺?”小二道:“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只有我家了。有何话说?”差人道:“有些钱粮,要他完一完,特来寻他。”小二道:“这般小事,何用大惊小怪。”差人道:“钱粮不多,比较得紧,故此动问。”小二道:“该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个小二官,悉知细底。”小二道:“我便是陈二爹了。”差人见说,一把扭住,一个取出麻绳,夹脖子一套,锁住了。小二骂:“可恶得紧,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并不见这般厉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时叫起地方道:“陈小二杀人,今奉本县太爷钧牌,着地方里甲,同至盘山脚下,验取尸首有无,要同去回话。”那排邻地方听说这话,吃了一惊,道:“有这般奇事!”小二惊得面如土色,言语一句也说不出了。三元在房中听见,走出来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况家无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门前。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说不知那一块地上埋着。问小二,只不做声。众人乱骂起来:“你倒杀人,俺们在此陪工夫。还不快说!我们私下先打他一顿,再去见差人说话。他若不说,待我拿去夹他的孤拐,自然说了。”小二见如此光景,料隐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过在这一搭儿地上。”众人见指了所在,锄头铁锹,一齐动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见了草屑。又去一层土泥,有一卷草席。内中一个胆大后生,去把草席打开,内有个尸死人。一个番转,面色朝天。神色不动半毫。各人口称异事,只少一口气儿,面貌竟像三元一般无二。众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动。依先掩在土中,禀过太爷,怎生发放。”内中着几个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责不便,差人带了小二,地方竟到县中。

        早堂未散,一齐跪下禀明。县官道:“好奇异,果是冤魂告状。”便叫:“小二,你谋财害命,理当枭斩。”小二道:“青天老爷,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县官道:“鬼魂独告你,并无你父亲名字,还要抵赖!取夹棍与我夹起来。”正是:由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一夹将拢来,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泣道:“老爷不须夹了,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县官道:“画招。”着陈家出烧埋银十两八钱,跟同地方卖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余众皆出衙门。谁人不说好个太爷,真是个转世包龙图,断出这一桩没头的事来。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公同买了棺木。多余银子,又做几件衣被鞋袜各项物件,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艺人,重新抬出,与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内,就埋在原处。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拜献了吴胜,收到家中。请着地方原差,一众邻舍,谢上差人,酒罢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须啼哭。二哥成了狱,有官饭吃。我方才拿了三两银子,挽差人寄去与他使用,不必记念。此是冤魂不散,特来讨命,故有此事。或者后来问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你且宽心。”二嫂见他这般说话,住了泪痕。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烦。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毋烦记念。”这也不题。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儿子患了邪症,医不能效,是着鬼一般。在家中跳来跳去,父母把他锁在冷房,求神卜问全无分晓。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悉知过去未来之事。一家斋戒致诚,接了术士,演起法来。请得吕祖降坛,写出此子患了风邪,入了心经,故有此症。随写仙方,几品药饵吃下,实时痊可。三元闻知,与家中说了道:“一齐斋沐了,明日接了术士回家,请仙卜问全门祸福。”家中一齐欢喜。

        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列于后园静室。请了术士一同拜祷,烧了几道符,须臾盘中仙乩乱动。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书名。”乩上写道:我那会晓谈天,我也懒参神。我不戴进贤冠,我不爱西子妍。我不受礼法苛,我不喜俗人怜。散发荷花长林下,有时箕踞王公前。谁知白也诗无敌,清平调里教人言。为受人间青紫累,不得长安市上眠。则如今意气依旧翩翩,须知世上有荣枯,洞前碧草自芊芊。回忆少年事,何故苦留连。羞杀了玉儿捧砚,羞杀了名妓持笺。跣足科头寒松侧,浪足迹飘篷云水边。袖里《黄庭经》两卷,石上王乔药一丸。诸真自我为后隽,狂夫放旷谁敢先。沽一盏,几千年,金茎玉露春饶足,囊中不愁无酒钱。失了笔墨债,尚惹风月缘。最喜是诗酒,头痛杀谈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个地行仙。篷莱散吏李太白书。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一齐下拜。三元忙分付开陈年花露酒奉献。乩上写道:陈三元听判。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名唤吴胜,身充行伍,随征杨应龙。只合取了本等之银,归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时间起了念头,往阵亡诸士身边,搜取银两,起了贪心,阴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间,借陈二之凶,消众魂之恨。陈栋因此致富,将你借何立妻腹,转世承召陈门,还你本利。陈栋不合从谋,已遭腹伤而死。陈二见财起意,将来报应分明。吴胜生身父母,亡过多年。尔未婚妾张氏,为公姑身故,过门殡葬,知尔阵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适。夫妻缘分,非比其它。五百年前篮田种玉,夙缘未了,世世牵连。速取完姻,后有好处。陈母老愈康宁,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极乐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动了,三元又惊又喜,化纸谢了术士,送出大门。陈安人与三元商议曰:“方闻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缘前生所定,不可迟了。即当遣人到彼打听明白,迎娶来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边好放心。”何立道:“这也下难,此处离金华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听明白。带了盘缠,可行则行,可止则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极好。”实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付与父亲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义乌县。问起吴家缘由,人俱晓得。悉道:吴胜阵亡,其妻不嫁,真个是节女。何立道:“吴家住在何处?”回道:“桥西曲水湾头柳阴之下,小小门儿的便是。”何立别了,竟至门首,叩了一下,只见里面问道:“是谁?”何立道:“开门有话。”那门开了,恰是一个女子,有三十余岁光景。生得:花样娇娆柳样柔,眼波一顾满眶秋。

        铁人见了魂应动,顽石如逢也点头。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宅上还有何人?”女子一头往内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说罢进去。只见须臾之间,一个老儿出来,有五十多岁的人了。施了礼,坐下问道:“足下何来?有何见谕?”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桩奇事,特来面奉相报。”即将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细说了。那长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梦,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梦,与兄之言相合。数皆前定,不可相强,既承远顾,还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到做亲家完姻,恳老丈送去,一家过了,以尽半子之情。”张老官见说十分欢喜,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拿了两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礼,两边谦让。张老官道:“是小儿,不须让谦。”作了揖,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礼银,送与张老。张者道:“原媒已没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只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只求早早起程方好。船只盘费皆俱,不须费心。妆奁衣服,件件家下俱有。只须动身早行便了。”张老收了银子,与女儿前后一说,即忙办酒,请着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当了,同儿子女儿一齐下船。投江西而来。

        不须几日,已到本县。何立上岸回家去说,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何立回到,把前事备陈一遍,各各欢喜。恰好次日黄道吉辰,登时分付治筵相等。请亲房邻友,一齐都到,迎亲鼓乐喧天,进接新人,礼行合卺。几日酒筵方散。

        不题他夫妇快乐,且说小二在监,闻知三元做亲,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气苦,染了牢瘟,一命亡了。狱卒到家来说,妻子听报哭得不祝三元闻知,随即唤了妻弟张二舅,同至县中,卖棺木之类,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抬至坟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坟上哭送。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过意,买些冥礼,家中看经祭奠,戴孝安灵,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欢喜。过了百日满后,诸事都妥贴了。

        一日,新娘子与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将他二人为了夫妇,有何不可?”三元想道果然倒妙。一面与安人说知,连声呼好。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二十日戍时合卺。安人道:“如今还是正月。到十二还有二十余日。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两个相见,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眼药无效,十分沉重。一家儿大小不安。那里还提起他们亲事。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不料越发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觉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罢。”上了床要睡,那里睡得着。想道:“不然此时堂已拜了,将次到了手。可惜错过这个好日,不知直到几时。”长吁短叹个不祝走起床来小解,见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见房中灯火尚明,走到窗前缝中一望,不见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张,帐儿挂起的,又不见。心下想道在安人处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门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儿道:“不可错了好日。”竟进了房,把门掩上。走到床后一看,尽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只见二娘已来了,把门拴上,坐在灯下呆想。二舅于帐后看得明白,只见坐了一会,解开衣服吹灯就寝。叹了一口气,竟自睡了。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时间惊了,叫将起来,不成体面,待他睡了方可。”一步步捱到床沿,把身子进帐内,悄悄而听。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轻轻倒身就睡在头边。心中按纳不住,想道:“总然是我的妻子了,料他决不至叫呐田地。”大了胆,轻轻扒在二娘身上。隔开两腿,到彼地位,耸将起来。二娘惊醒,道:“不好了,是那个?”二舅附着耳道:“是我。恐可惜错了好日,特来应应日子。”二娘道:“你怎生得进房来?”道:“你未来,我已在床后坐等了。”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二舅道:“放心,并无人知觉。”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这般性急。”二舅道:“一日如同过一年,怎生熬得。”两个说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浑身不定,叫道:“有趣难当,从来不知这般趣事。”二舅见说,高兴之极。道:“我与你天长地久,正好欢娱。”不觉一泻如注。二人酥酥睡了。至天未明,二舅归房又睡,并无一人知觉。自此夜夜来偷,直至月终,安人痊可。三月内两个择日完姻。

        三元闻知学道发牌,考试生童,兄弟二人即往县中纳卷。考过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宗师考了,取他覆试。文字做完,亲自纳卷,恳求面试。提学看罢道:“我有两卷,可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试。今二卷各有所长,竟不能定夺。也罢,庭前有乌绒花一树,我出一对,对得好的居案首。”

        宗师出道:“乌绒花放,如新羊毛笔染银绒。”

        三元对道:“皂角子垂,似旧雁翎刀生铁锈。”

        提学即将三元取了案首,登时补禀。兄弟何泰,亦取进学,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后来做了岁贡举人,授了义乌县知县。到任后,与吴胜父母坟上,增添树木,旌表坟茔。妻家坟土,也是一样的光辉起来。待六年任满,受了封赠,不愿居官,挂冠林下,做了一个逍遥散人。子女五人,俱享荣贵。

        可笑陈栋空捧了万贯家财,临死时,只得一双空手。小二谋财害命,逃不过天理昭然。后来之人,切不可见财起意,以酒骂人,自具其恶。戒之,戒之!正是: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害人还自害,说人还自说。

        总评:

        哀哉吴胜,拚命于万马场中,得财于千尸堆内,满担而归。将奉高堂于白鬓,娶已定之红颜。一生家计,从此足矣。奈何漫藏诲盗,多饮伤身,顿使白头垂泪,魂依无定之乡;少妇悲哀,胆落金闺之梦。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陈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谋孤客,以陈栋之刀刺陈栋。一物一件,加倍偿还。小二之死于狱,有余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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